《车轮上的夜》

凌晨十二点十七分，张建国把车停在"老马家烧烤"门口时，计价器刚好跳到87.5元。后座喝得烂醉的年轻人摸索了半天手机，最后还是在张建国的帮助下才完成了支付。

"师傅...您、您真是好人..."年轻人舌头打结，半个身子挂在车门上，"这城市...就、就缺您这样的..."

张建国笑了笑，没说话。他下车绕到另一侧，把年轻人扶正，轻轻关上车门。二十七年出租车生涯，他早已习惯各种醉态。夜班司机最怕两样——醉鬼和呕吐物。前者话多闹腾，后者清理麻烦。今晚运气不错，只遇到了前者。

烧烤摊的灯光昏黄，油烟缭绕中能看到几个同样醉醺醺的身影。张建国看了眼手表——比平时交接晚了四十分钟。老李肯定又要抱怨了。

他钻进驾驶座，转动钥匙。这辆2009年的老捷达发出熟悉的咳嗽声，仪表盘灯光微弱但稳定。二十六万八千公里，除了定期保养，连大修都没做过。张建国拍了拍方向盘，像拍老伙计的肩膀。

十分钟后，他把车停在中山路和解放大街交叉口的加油站。老李的绿色桑塔纳已经等在那里，车顶的"TAXI"灯箱一闪一闪。

"又晚了！"老李摇下车窗，嘴里叼着烟，"我这把年纪，熬夜容易中风你知道不？"

张建国从后备箱拿出自己的保温杯和腰垫，笑着递过去一包红塔山："最后一单是个醉鬼，耽误了。明天请你吃早饭。"

老李哼了一声，接过烟塞进兜里："你老婆怎么样了？"

"还那样。"张建国的笑容淡了些，"下周去省城复查。"

两人沉默地交接了车辆。张建国检查了油表、里程数和车况，在老李的交接本上签了字。二十七年来，这套流程他们重复了上万次。

凌晨一点零五分，张建国开着他的老捷达驶入夜色。车窗摇下一半，初夏的风带着白天残留的热度。这个时间点的城市像被按了静音键，只有偶尔闪过的霓虹和零星车辆提醒着这里仍有生命在流动。

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副驾驶座位下的小铁盒——里面装着零钱、备用手机电池和妻子绣的平安符。铁盒边缘已经磨得发亮，就像他这些年被生活磨平的棱角。

第一个小时，他只拉到两单——一个赶去火车站的中年男人，和一个穿睡衣买退烧药的年轻妈妈。收入六十八元，扣除油费，勉强够妻子一天的药钱。

凌晨两点四十七分，张建国在金融街附近转悠。这里夜店多，后半夜常有生意。果然，一个穿黑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站在路边招手，长发被夜风吹得凌乱。

"师傅，去锦绣花园。"女孩钻进后座，声音有些哑。

张建国从后视镜瞥了一眼。女孩约莫二十五六岁，妆花了，眼睛红肿，显然刚哭过。他默默调高了空调温度，按下计价器。

车子驶过三个路口，后座传来压抑的抽泣声。张建国假装没听见，打开了收音机。午夜情感热线正在播放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，不合时宜的甜蜜。

"能...能关掉吗？"女孩的声音带着鼻音。

张建国立刻关掉收音机。车厢里只剩下引擎的嗡嗡声和偶尔的抽泣。又过了两个红灯，抽泣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痛哭。

"姑娘，副驾驶有纸巾。"张建国轻声说，没有回头。

哭声更大了。张建国叹了口气，在下一个红灯时转过身，递过去整盒抽纸："哭出来也好，憋着伤身。"

女孩抬起泪眼朦胧的脸，接过纸巾："对不起...我...我今天分手了...还丢了工作..."

张建国点点头，转回身继续开车。二十七年出租车生涯，他听过太多故事——破产的老板、捉奸的妻子、离家出走的少年、临终想再看一眼老房子的老人...城市的所有秘密都在深夜的出租车里流动。

"我为他放弃了出国机会...五年...他说走就走..."女孩断断续续地说，"公司裁员...我连房租都..."

张建国安静地听着，只在适当的时候"嗯"一声。车子驶过跨江大桥，江水黑沉沉的，倒映着两岸灯火。

"您...您觉得人为什么要活着？"女孩突然问。

红灯。张建国踩下刹车，认真思考这个问题。五十四年的人生，二十七年方向盘后的日子，他见过太多生死。

"我老婆得了尿毒症。"他平静地说，手指轻轻敲击方向盘，"每周三次透析，等肾源等了两年。儿子明年高考，学费还没着落。"

女孩止住了哭泣。

"但我今天拉了个孕妇去医院，她丈夫给了五十块小费。"张建国笑了笑，"上周有个老太太硬塞给我她亲手包的饺子，说我长得像她去世的儿子。"

绿灯亮起，车子继续前行。

"活着...大概就是为了这些吧。"他说，"好日子，坏日子，轮着来。"

女孩沉默了很久。当"锦绣花园"的金色大字出现在前方时，她轻声说："谢谢您。"

张建国停下车，计价器显示52元。女孩翻找手提包，突然僵住了："我...我手机没电了..."

"没事。"张建国指了指计价器，"刚才好像卡住了，没跳表。这趟算我的。"

"这怎么行..."

"姑娘，我女儿要是活着，也该是你这个年纪。"张建国撒了个谎，"早点休息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。"

女孩咬着嘴唇下了车，突然弯腰对着车窗说："我叫林小雨！我一定会还您钱的！"

张建国笑着挥挥手，驾车离去。开出几百米后，他靠边停车，从座位下摸出小本子，记下"锦绣花园-林小雨-52元"。这个小本子记满了这样的"债务"，但他从未去讨要过。

凌晨四点，城市开始苏醒。张建国在便利店买了两个包子当早餐，老板娘多送了他一杯豆浆。五点十分，他送一位老教师去公园晨练；六点半，拉了两个赶早班火器的农民工；七点十五分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上车就打开笔记本电脑，全程没说一句话。

八点整，张建国把车开回小区。停好车，他揉了揉酸痛的腰，从后备箱拿出在早市买的新鲜蔬菜。上楼前，他习惯性检查了轮胎和机油——虽然老李下午才用车，但多年的职业习惯改不了。

妻子王淑芬已经醒了，正在厨房煮粥。她脸色苍白，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，就像二十年前他们在纺织厂相识时那样。

"昨晚怎么样？"王淑芬问，声音轻柔。

"还行。"张建国洗了手，接过她手里的勺子，"老李又抱怨交接晚了。拉了个失恋的小姑娘，哭了一路。"

王淑芬笑了笑："你肯定又免了人家车费。"

"计价器坏了嘛。"张建国眨眨眼，"今天感觉怎么样？"

"有点头晕。"王淑芬坐下，"医院来电话了，说有匹配的肾源了。"

张建国的手停在半空："真的？"

"手术费要二十万。"王淑芬低头搅动粥，"还不算后续抗排斥药..."

"钱的事你别操心。"张建国声音坚定，"我来想办法。"

吃完早饭，张建国服侍妻子吃完药，看着她睡下才回到自己房间。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铁皮盒子，里面是他们全部的积蓄——六万三千八百元。儿子上大学的费用、妻子的手术费、下个月的房租...数字在他脑海里盘旋。

手机突然震动。陌生号码。

"是张师傅吗？我是昨晚的林小雨！"女孩的声音充满活力，与昨夜判若两人，"我找到工作了！一家广告公司！我想请您吃顿饭！"

张建国愣了一下，随即笑了："恭喜啊，不过不用..."

"不只是吃饭！"林小雨急切地说，"我们公司正在拍一个公益广告，需要真实的出租车司机！一天酬劳两千元！您一定要来！"

张建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铁皮盒边缘。两千元，相当于他辛苦跑四五天的收入。

"这...合适吗？"

"太合适了！您不知道，昨晚您的话救了我..."林小雨的声音哽咽了一下，"求您了，给我个报恩的机会。"

两天后，张建国站在摄影棚里，面对黑洞洞的镜头浑身僵硬。导演喊了三次"开始"，他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台词。

"放松点，张师傅。"林小雨走过来，递给他一杯热茶，"就想象您是在开车，我是那个哭鼻子的乘客。"

张建国深吸一口气，握紧了方向盘道具。这一次，当他开口时，声音沉稳而温和：

"姑娘，副驾驶有纸巾..."

拍摄异常顺利。广告播出后，张建国成了小有名气的"暖心司机"。有电视台采访，有乘客专门预约他的车，甚至有人寄来感谢信和礼物。

最意外的是，一位匿名观众被他的故事感动，通过电视台捐赠了十五万元用于王淑芬的手术。手术很成功，张建国在病房外哭得像孩子。

九月，儿子去北京上大学那天，张建国开着洗得锃亮的老捷达送他去车站。后备箱塞满了家乡特产，后座上是妻子连夜缝的新被子。

"爸，我会拿奖学金的。"儿子临别时说，"你别太累。"

张建国拍拍儿子肩膀，什么也没说。回程路上，他接到林小雨的电话，说公司又有个新项目想请他参与。

"这次是什么？"张建国笑着问。

"网剧《深夜出租车》！您演主角！"林小雨兴奋地说，"剧本就是根据您的故事改编的！"

张建国把车停在路边，望着川流不息的车流。二十七年前，他刚开出租车时，觉得这是个过渡，等攒够钱就做点小生意。没想到，方向盘一转就是大半辈子。

"张师傅？您在听吗？"

"在听。"张建国擦了擦眼角，"不过我得先问问老李，看他愿不愿意替我跑几天夜班。"

他挂断电话，重新汇入车流。后视镜里，城市的轮廓在夕阳下闪闪发光。前方，新的故事正等待开启。